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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最好的年華,穿最好的衣服

最漂亮的年紀卻也是最窮的年紀,此事古難全。
我的同學去旁觀某個「大學風采女生」選美大賽,回來之後,他並不是一副饜足的模樣,反而跟我談起比賽的一個細節,幾乎要愴然而淚下。他發現在比賽的第一個環節中,有五六個女生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,都是件粉紅色毛線連衣裙。這顯然不是什麼默契,因為她們相顧彼此,一臉震驚。比賽結束,我的同學還沒走幾米,就找到這件衣服的出處——校門右手五十米處有個叫做「醜丫頭」之類令人膽寒名字的服裝小店,櫥窗里「大減價」那一塊兒,伶仃地展示著這件連衣裙?
我小時候對衣服也有著黑暗的回憶,記憶每次觸及此處就要瑟縮一下。我青春期的衣服都是親戚朋友的孩子穿剩給我的。有一次去親戚家串門,親戚要把她女兒的舊衣服送我,我套上試卻死活脫不下來,衣服纏在背上。我就這樣半裸地佝僂著掙扎,從領口看到衣服的原主人抄著手,淡淡笑著看我。那種窘迫,我簡直畢生難忘。
相比我同學哽咽著講給我的這個撞衫的細節,我反而覺得自己相較之下,還是幸運的。至少我的寒磣是在青春期,雖然我的衣服都過於寬大或過於緊身,幸而我人也不好看,衣服丑得就不那麼明顯。而她們的尷尬,卻乍現在骨肉勻亭的青春。青春,用50年代老詩人的腔調吟詠——「那是本該綻放的年齡呵!」
青春有多少事情要做啊!若不想做事,只想過安生消停的日子,倒好打發,一件套頭衫就能穿它個一年四季。可但凡想弄出點聲響,出一切可以出的風頭,談一切可以談的戀愛,豪言壯語都放出,要繳戰俘三千,卻發覺自己連個戰袍也沒有。
最漂亮的年紀卻也是最窮的年紀,此事古難全。
走在學校里,我常常猥瑣地尾隨著女生們,看著她們的打扮。有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傳說中的「淘寶爆款」,不到100元,日銷萬件。最不忍看的是冬天的時候,少女為了討好男友,大冷天仍追求身段畢露,穿短裙黑襪薄底流蘇靴,裙邊與襪子都起了毛球,女孩們沉溺這種廉價的乖巧可愛,不知老之將至。我知道,當她們年紀稍長——當然有錢有閒我知道——總有一天,她們會有錢有閒置辦華服,用整個下午茶討論一款包包,她們將買大牌,她們將知妍丑。可那時,她們已經老了。在最好的年紀里,她們的美麗非常廉價而寒素。
幾年前,我像個虔誠的馬克思信徒一樣批評拜金者。那時我看女優飯島愛的自傳,她寫自己入行的原因,就是因為看到自己的朋友穿了「用八隻狐狸做成的銀狐大衣」之後,非常羨慕,而且「不管怎樣都要得到」。當時覺得小布爾喬亞(即:小資階級)們非常不可思議。
現在,我仍然討厭充滿了痴情描述著名牌的文章,卻漸漸理解了飯島愛,也理解了「物質女郎」,拜物拜金,崇拜自己姣好綺麗的身體。並不是庸俗價值觀,而只是追求一種巧合:沈從文說他生命幸運的巧合是「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」,對正當最好年齡的少女來說,最幸運的巧合是在最好的年紀,恰好能穿得起好衣服。
我幸運能在養活自己之餘,還剩了點閒錢,便發瘋似的囤了許多衣服在衣櫃。整理衣櫃是我惟一的體育鍛鍊,我一件件拿出來,愛惜地整理那些紗紗紡紡,覺得都是骨肉。我一邊仔細疊好放進柜子,一邊喃喃自語:「我可不想在我最好看的年紀,沒有好衣服穿。」甚至非常渺茫地未雨綢繆想道:「如果有一天,我談戀愛了,我可不想沒有好衣服穿。」整理好了,看著滿眼浮花浪蕊的色調,我的衣櫃就像一個小型的文明古國。我又套上鐵灰色大棉襖和運動褲,帶著簡直是死裡逃生的十二萬分慶幸,高高興興地出門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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